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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五十七章?和谐之道

    梁萧发疯似的狂奔,脑中空白一片,也不知奔了多久,双腿忽地虚软,一个趔趄跪倒在地,知觉一点一滴地浮了上来,又感到先时那种撕肝裂肺的痛楚。他的眼前雾茫茫一片,胸口鼓涨难言似要爆裂开来。一刹那,他突然明白,为什么秦伯符宁可拼死一战也不肯让花晓霜与自己相见,为什么凌水月不肯让释天风提到晓霜,为什么云殊又如临大敌,只因为花晓霜已经死了,所有人都心怀恐惧,不知道他悲怒之余又会干出什么蠢事。

    也不知跪了多久,一阵柔风拂过他的头顶,梁萧抬起泪眼,但觉四面夏花烂漫,阳光妩媚。鸟语啾啁,泉水流泻,溶溶池沼,映出无心白云。一草一木,一泉一石,均是安宁祥和,自己身处其间益发突兀不堪,似乎与这天这地格格不入,相形之下,悲哀者更加悲哀,孤独者更加孤独。刹那间,他的心头掠过一个可怕的念头:“老天爷厌弃了我么?”

    种种往事从心头流过:孩童之时,上天假手萧千绝拆散了他的父母;在天机宫苦学算数,破解天机十算却又解不出最后一算;而后一场大战害死阿雪;先让他母子重逢偏又让他亲手杀死母亲;而如今更让他失去了所有的爱人。就算到此地步,老天爷还不肯罢休,当他痛苦失意之时,天地间偏偏生机勃发,便似一群无耻的看客,幸灾乐祸,弹冠相庆。

    梁萧越看越怒,忽地跳了起来,运足掌力向天空猛力劈去。六大奇劲,天弧掌力,鲸息功……但凡能够使出的功夫全都使了出来,掌力指劲一道接一道地冲上天空又在空气中悠悠散去。

    发了千余掌,梁萧筋疲力尽扑倒在山坡上,心头一片茫然:“武功又如何?算学又如何?纵然武功冠盖古今也救不了亲友爱人,纵然算尽天地的奥妙也算不清自己的命运。”他忽地心灰意冷,将头深深扎进泥土,泪水纵横,将土壤点点濡湿。

    迷迷糊糊也不知躺了多久,醒来时晨曦初露已是黎明。梁萧头痛欲裂,嗓子好似火烧,他爬到溪边喝了点泉水,略略清醒了一些,跌跌撞撞下了山坡走进一处密林,林中浓阴蔽日,幽暗无光,枯死的老树比比皆是,蝙蝠在树间飞来飞去,毒蛇盘绕树梢,咝咝吐信。

    梁萧走了几步,双腿没了前进的气力,靠着一棵枯树坐下来,败叶飘落头上也不知拂去。没过多久,往事一幕幕又从心底浮起,他力图不去思考,但越是躲避,那景象越发清晰。梁萧只觉脑子里似有一把大锯,嘎吱嘎吱不断拖动,他不由抱头伏地,不绝**。这一瞬间,他实已到了崩溃的边缘,迷蒙中,指尖忽地触到一段硬硬的东西,抬眼看去却是一截枯枝。

    梁萧心头一动,不自觉握紧枯枝,随手在苍碧的苔藓上写下一道算题,顷刻间解完一题又忙不迭地立下第二题,这般自问自答,他的心智被艰深的算题吸引,竟尔暂且忘了痛苦。

    如此这般,梁萧不分昼夜沉浸于算题之中,不让心灵有丝毫空闲。他在四周密密麻麻写满算式,写了又抹,抹了再写,饿了,便抓身边的苔藓菌类充饥,渴了,便舔一舔枯叶上的露水。不知不觉,他将心中对天公的怨怒付诸笔端,列出一道又一道的奇算怪题:或是搅乱历法,让日月逆行、星宿错位;或是乱设水利,令江河倒流、移山填海;甚至于浑天之内将直者变弧,圆者变直,恣意曲折,不循常规。自古以来,世人深以为然的天地至理尽在他笔下歪曲分裂,混沌一团。原本他身为当世第一数家,也知纸上谈兵于事无补,但此时满腔孤愤无处宣泄,偏要逆天行事,穷极思虑,挑战苍天。

    枝桠间影移光转,微暗还明,不知不觉变幻了三次。梁萧这时算完一题心头微动,回头观看前算,忽地目瞪口呆。原来,他发觉不论题目如何颠倒错乱,但要得出结果,所用的算法都须简捷优美,仿佛行云流水一般和谐自然;不论他怎样抗拒天地,算到最后,算法总不免归于和谐。怔忡良久,一个念头从他心头闪过:算学取法于天地也归于天地,算学之和谐就是天地之和谐,天地法则虽能一变再变,但其中的和谐却是恒久不移的。

    想到这里,梁萧只觉浑身虚软,搁下手中枯枝,几乎失去了一切斗志,昏昏默默间,脑中似有一个声音轰然震响:“天行有常,不为尧存,不为桀亡。天地之行无知无觉,溶溶泄泄,和谐自然,何论什么善恶?你梁萧不过一介微贱之躯,立身于天地之间与微尘无异,所谓半生坎坷不过是天地运行之一瞬,你自以为苍天弄人也不过是自作多情罢了……”

    刹那间,梁萧的心灵生出极大变化,耳闻目见,只觉即便这死气沉沉的阴森老林也突然有了无穷意趣。他甚至听见了蝙蝠捕猎时的叫声,毒蛇交尾时的异响;他分明看见繁茂的树枝间到处是败叶枯枝,隐现颓机,而枯死的老木正在长出细小的嫩芽,蕴藉生意。就在此时此地,生与死,盛与衰,循环不绝,处处透着无上和谐。

    沉思默想间,梁萧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,但觉生平爱恨纠缠、恩怨交织都不过是天地之间的和谐运行,一味哀伤难解,于天地无碍,也不过是自伤自怜。一念及此,他终于长长吐了口气,抛开各种思虑,背靠大树,吐纳呼吸。过得许久,他恢复了些许精力,慢慢站起来走出林子,但见林外旭日初升,朝霞明灭不定,柔和的晨曦照在他身上,一时瑰丽如金。

    他在山间默默走了一程,忽觉身后劲风陡起,反手一抄,将七颗铁弹子一并捞在手里,回头望去,远处站了两人,均是汉人装束,其中一个白脸汉子拿着一张银铸弹弓,脸色惨白,双手发颤。

    梁萧皱眉道:“二位是谁,为何背后伤人?”两人对视一眼,那白脸汉子咬了咬牙,大声道:“我背后伤人也没什么不妥,姓梁的,我认得你。你灭我故国,杀我同胞,血性男儿尽可得而诛之。既然失手,那么杀剐听便,皱一下眉头便不算好汉。”他方才这手“七星联珠”,一发七弹,打上下三路,鲜少有人能够避开,谁料暗中出手也被梁萧随手接住,他深知遇上如此强敌势必无幸,是以放出豪言,即便身死也要落个硬气。

    梁萧淡然道:“说得好,果然是背后伤人的好汉。”白脸汉子被他一语道出自相矛盾之处,面皮一热。另一豹髯汉子忽道:“梁萧,你瞧这是什么?”摊开手掌却是一串羊脂玉珠。梁萧不由神色微变,这串玉珠浑圆莹润,正是昆仑山出产的美玉,他与风怜相处日久,识得是她贴身之物,梁萧心头一颤:“糟糕,我只顾自己伤心,怎么把她忘了?”

    豹髯汉子见梁萧神色,冷笑道:“你认清楚了么?珠串的主人已被秦天王拿住了!哼,有胆量的,去天机宫一会天下英雄!”白面汉子也道:“对,咱们奉命前来寻你告与此事,但若咱俩午时不回,那女子便有性命之危。”梁萧知他二人一唱一和只为脱身,所谓午时不回多是诈术。但他此刻无心计较,想了想挥手道:“你们留下珠串,回去告诉主事的人,辰巳之交,梁萧来天机宫拜会。”

    那二人面有喜色,交纳珠串正要离开。忽听梁萧道:“使弹弓的,你叫什么名号?”白脸汉子一愣,道:“大丈夫行不改名,坐不改姓,我乃罗浮山‘银弹落月’张青岩是也。”梁萧冷笑道:“银弹落月,名号倒也中听!”张青岩听出他言下之意:名号中听,本事却未必中用,不由甚感羞怒。忽听梁萧道:“银弹落月,这弹子还你。”一挥手,七颗铁弹鱼贯射出。张青岩伸手欲接,谁料那串铁弹犹如一条小蛇,半空中嗖地一扭从他手底滑过,哧啦啦一阵响,尽数钻进他盛放暗器的鹿皮袋里。

    这一手算计精准,神乎其技,那二人望着鹿皮袋面无人色。梁萧悟通“谐之道”,牛刀小试,微觉满意,当下抛下二人,大步去了。

    走了一段路,梁萧发觉自己这几日始终留在括苍山未曾远离,便打了一只山鸡,裹泥烤熟,就着山泉吃了。吃喝已毕,他调息了一个时辰,辰时将到,迈步向天机宫走去。不一会儿,遥见怨侣双峰隔水相对。梁萧胸中一痛:“山水如故,人事全非,怨侣双峰尚存,世间情人安在?”想起少年时听花慕容念过的那首古诗,不由得暗自念道:“迢迢牵牛星,皎皎河汉女。纤纤擢素手,札札弄机杼。终日不成章,泣涕零如雨。河汉清且浅,相去复几许?盈盈一水间,脉脉不得语。”

    梁萧的一颗心随那诗韵古调低回婉转,久久难平:“牛郎织女纵是堪悲堪怜犹能隔水相望,而我不远万里重返中土,欲要瞧上晓霜一眼,却已不可再得了。”想到此处,泪眼迷离,但怕附近潜伏对头,被仇家瞧见怯懦姿态徒增羞辱,当下抹去泪水,走到东峰之前,将身数纵,上到峰顶,峡中长风西来,激得他衣发飒飒作响。梁萧向着东方,忽地划然长啸,啸声逆风远送,引得群山回响,经久不绝。

    片时工夫,便见一叶千里船自上游飘下,“池鹤”叶钊立身船首,手把两支龙角驶至怨侣峰下,停舟叫道:“叶钊奉宫主之命特来相迎,阁下请上船吧。”梁萧见他神气冷淡,黯然道:“不才再蒙叶公引渡,幸何如之!”

    叶钊听了这话猛可想起,二十多年前,也正是自己将那小小顽童一手渡至天机宫中,而今人移事改,恍若幻梦。正自嗟叹,忽见梁萧挽起长衫,自怨侣峰顶笔直纵下,不由大吃一惊,脱口道:“使不得!”

    梁萧来势不止,半空中一展大袖拂了三拂,劲若有质,拍得水面涟漪四起,劲气反激回来,又将他稳稳托住。三袖拂罢,梁萧已轻飘飘地落在船尾,千里船半点晃动也无。叶钊暗暗喝彩,心中好不惋惜:“此人空负不世神功,却没用在正途。”摇了摇头,旋即调转船头,叹道,“梁萧,你此番前来还算光明正大。”梁萧道:“天机宫光明正大,我自也光明正大。”言下之意:光明正大,俱都光明正大,若是使奸弄诡,那也奉陪到底。叶钊听出弦外之音,沉吟道:“此去前途多变,只怕大家都是身不由己。”

    梁萧听出他的告诫之意,默不作声,盘膝坐下。叶钊见他心意已决,不胜喟然,当即逆流而上,经六龙瀑,过彩贝峡,不一时便至小镜湖。梁萧举目望去,天机三轮转动如故,崖上两行巨字仍是气象万千,只是栖月谷口多了一座巨大木台,势如长舌伸入湖里。百根合抱巨木深入湖水将台面牢牢撑住,台上稀稀落落站了两百来人,均是武人装束。叶钊扬声道:“梁萧,这座落水擂台正是为君而设!”

    梁萧暗自苦笑,撩起袍子将身一纵,燕子抄水般掠过数丈湖面登上木台。众豪杰已然约好要煞一煞他的威风,他前脚踏上便听众人齐声暴喝,声若响雷,震得谷应山鸣。

    梁萧面对千军万马也未曾惧过,闻声只是笑笑,目光投向人群,一眼看见风怜,她碧眼雪肤,立身人群尤为显眼,花镜圆靠在她身旁,手牵风怜衣角,意态亲密。风怜见了他,狂喜叫道:“师父!”梁萧双眉陡挑,峻声道:“可受了欺负?”风怜激动得说不出话,只是拼命摇头。

    梁萧心头略定,正待细询,忽听一声怪笑,释天风从人群中蹿了出来,一拳直捣梁萧面门,笑道:“梁小子,几天不见送你个见面礼儿。”梁萧伸袖一拂扫中他的手腕,释天风拳头偏出,胸口微露破绽。释天风一惊,不待梁萧出手相攻便后跃丈余,双眼瞪着梁萧,怪叫:“奇怪,大大的奇怪。”

    梁萧这一拂用上了“谐之道”,故而释天风只觉几日不见,对手又似高明几分,不由喜道:“再来。”说罢纵身欲上。风怜急道:“释天风,你又耍赖么?”释天风怒道:“女人家就是斤斤计较,耍赖便耍赖,何必定要加个又字?”风怜冷笑道:“谁叫你男人家记性不好。你再纠缠我师父,我就把你的丑事逐一抖出来,叫你在江湖上没脸。”释天风怒道:“打你小丫头的臭嘴,我有什么丑事?哼,你说,我有什么丑事?”吹胡子瞪眼,极尽威胁,风怜心里害怕不敢开口。凌水月却有顾忌,插口道:“老头子,你乱叫什么,还不退开!”释天风见妻子发话,只得哼了一声,悻悻退下。

    忽听人群躁动,一行人自石阵中鱼贯而出走上木台,花清渊在前,后面随着童铸、秦伯符、杨路,明三叠。这几年间,白鹤左元、丹顶鹤修谷先后物故,池鹤叶钊撑船,不在其间。

    花清渊走到近前,只见他已是两鬓如霜,额上眉间皱纹深刻,眸子含忧,不复当年精神。梁萧望着他不觉生出悲来:“不过十余年光景,他竟老成这样?”见其父,更思其女,不觉胸口一热,冲口叫道:“花大……”忽又惊觉,将“叔”字硬生生咬在齿间,拱手低头,涩声道:“花大宫主,别来无恙?”

    花清渊也双手微抬,本欲上前扶他,听了这话,终又无力垂下,长叹道:“梁萧,你真不该来!”梁萧道:“师徒有亲,不得不来。”言讫忽有所觉,侧目望去,花无媸不知何时已到人群之后,负手默立,她养颜有术,十年风霜也未在脸上刻下多少痕迹。花慕容则立在一旁,较之云英未嫁时丰腴许多,雨润红姿更添娇艳,怀抱一个稚幼童儿,肌肤雪白,嫩弱堪怜。

    场上沉寂时许,花清渊缓缓道:“梁萧,你这次前来有何打算?”梁萧不料他问得如此委婉,怔了征道:“别无他求,但请放了小徒。”花清渊一怔,忖度此人素来狡黠难缠,哪有这般轻易放手,迟疑片刻,面露疑色,摇头道:“你别诳我,晓霜的事过错在我。若有怨怪,只管冲着我来。”

    秦伯符正色道:“宫主,此话不妥。对着天下豪杰,宫主的过错便是天机宫的过错,若要怨怪,咱们都脱不得干系。何况晓霜之事,要怪也怪韩凝紫,怎能怪你?”花清渊神色一黯,道:“可……”秦伯符知他想说什么,接口说道:“你与晓霜本是父女,血浓于水,梁萧大可怨怪天下之人,却独独不能怨怪于你。”花清渊无言以对。

    梁萧见众人误会已深,只得道:“花宫主,我当真别无他念,只请放了小徒。”众人只是冷笑,均想此人行事不择手段。如今谁知他心中念头。

    梁萧瞧众人脸色,心知难以善了,一时皱起眉头,忽听人群中有人叫道:“姓梁的狗贼,你何必这么多废话?有能耐的,自己抢人回去啊!”梁萧听来耳熟,放眼望去,贾秀才混在人群中大呼小叫。池羡鱼立身在旁,拈须冷笑,只不见金翠羽和白不吃的踪影。

    梁萧眉尖一挑,笑道:“贾兄主意大妙,恭谨不如从命。”身形骤晃已到风怜身前,群豪惊声怒叱,纵身欲扑,眼前又是一花,却见梁萧挽着风怜转回原地,除了身侧多了一人,足下便似从未动过。他这一来一去势如天马行空,除了寥寥几人,无人看清他怎么出手。

    群豪惊惧,场上一寂。池羡鱼瞧得气氛不对,朗声道:“诸位莫慌,这台子三面环水,贼子本领再大也休想遁走。咱们人多势众,一人给他一刀一剑便叫他难防。”众人点头称是,气势却已弱了。

    贾秀才摇起破扇,嘻嘻笑道:“池老大说得是,这叫做前当猛虎,后有雷池,进也进不得,退也退不得,进一步必成丧家之犬,退一步则变落水之狗,更好痛打。哈哈,除非它背生双翅飞过去,不过狗插双翅便叫不得狗了。”释天风奇道:“不叫狗,那叫什么?”贾秀才笑道:“释岛主问得好,狗生双翅当然叫做飞狗了。”众人哄然一笑,气势又复高涨。

    梁萧眼见一水茫茫,无舟无楫,心想自己脱身不难,如果带上风怜却有许多不便。思忖间,忽听风怜低声道:“师父,其实……我是故意让他们拿住的。”梁萧奇道:“这话怎讲?”风怜脸一红,低头道:“那天你匆忙走了,我骑马追赶也没赶上。我怕你想不开,又急又怕。后来我见秦伯符和释夫人乘马过来,便想他们人多势众,若要找你容易许多,是以上前挑衅,故意让他们捉住,告诉他们你已知花小姐的消息,进括苍山去了。他们听了怕得要死,严加防范不说,还派了许多人手寻你。”说到这里,她看了花镜圆一眼,花镜圆也正瞧着她,风怜微笑道:“也多亏圆儿说项,这里人待我都挺客气。”梁萧听她一说,忍不住瞧了花镜圆一眼,哪知这小家伙却狠狠回瞪,眼中大有敌意。

    风怜见梁萧怔然不语,心头七上八下,怯道:“师父,你怪我么?”梁萧道:“怪你做什么,可既然来了就难以轻易离开了,你怕不怕?”风怜轻咬朱唇,道:“我不怕,大不了一起死!”说着双眼凝视梁萧,透出温柔情意。梁萧听了这话,傲气陡生,冷笑道:“风怜,不许提这个死字。他们要想杀我师徒怕也不易!”末一句直若刀剑相击,众人听在耳里无不心惊动容。

    梁萧说完这句,语气又转温柔,对风怜道:“剑和马呢?”风怜一指秦伯符道:“剑在他背上,马在天机宫里。”梁萧见秦伯符的肩头露出半截剑柄,扬声道:“秦天王,你背上的宝剑还请物归原主!”

    秦伯符双眼一转,心生疑惑:“他们如此看重此剑,难道这宝剑有甚奇特?梁萧武功已高,不可让他如虎添翼。”当下手捋长须,只是冷笑。“天罚剑”在风怜心中重逾性命,见状粉拳紧握,怒道:“痨病鬼,你想赖我剑么?哼,不还剑来,我把你胡子拔光!”众人瞧她生气之时,粉面上只得三分怒意,另七分却是娇憨,全都嘻嘻笑了起来。

    风怜只道他们笑自己不自量力,羞怒难当,只觉一把火从心尖上烧了起来,烧得耳根也滚热发烫,正想拼死夺剑,忽听梁萧淡淡说道:“风怜你退开!我为守剑之人,神剑落入他手当由为师取回。”风怜双目一亮,喜道:“师父,你……你肯收下剑了?”

    梁萧默默点头,风怜心知他当着众人应允,绝无反悔之理,不禁眼开口笑,再一想这些年来所受的苦楚,又不觉泪涌双目,点点珠泪挂在那张笑靥之上,便如春花初绽、含露犹香。

    梁萧却没留意她那些小小心思,迈上一步冲秦伯符拱手道:“秦天王小心,不才取剑来了!”群豪见他夺剑之前竟出声招呼,气焰嚣张已极,顿时嘘声大作。

    秦伯符深知梁萧本领,并不当他口出大言,冷然道:“妙得紧,你只管来取!”解下天罚剑丢在台上,一足踏上。他本意是不愿宝剑碍着手脚。风怜却是怒从心起,喝道:“痨病鬼,你再踩宝剑,我……我将来也把你踩在脚底,叫你翻不了身。”秦伯符全副心神系在梁萧身上,闻言并不理会。

    天机宫众人都觉如果被梁萧夺走宝剑,大失颜面。突然之间,童铸、杨路、明三叠各上一步立在秦伯符前方左右,花清渊微一迟疑也移到秦伯符背后,如此一来便结成一座五行奇阵。要知这五人均是天机宫第一流的高手,这五行阵一成,足以抵挡天下任何强敌。

    释天风瞧得不悦道:“五个打一个,算什么本事?”梁萧笑道:“那也无妨。”身子微躬,恭声道:“得罪了!”忽地趋进丈余,童铸,杨路四掌齐出。梁萧身子斜转落到二人身侧。童铸、杨路掌力落空,匆忙转身防御,梁萧仍不出招又是一转,身子撞向秦伯符与明三叠,二人方要出掌,梁萧再度旋身避过。群豪见他一味躲闪似是落了下风,纷纷鼓噪起来,大声出言讥讽。

    梁萧广袖低垂,一步数转,只不出手攻敌,但所到之处却尽指五行阵的破绽。结阵五人不敢怠慢,唯有随他转动。不知不觉,五人几个转身已然面面相对。梁萧看得清楚,陡然纵起,连劈四掌,几乎同时击向童、杨、秦、明四人。四人但觉劲风袭来好比巨石压身,各自奋起功力,挥掌抵御。不料这当儿梁萧掌力烟消,身影俱无,四人身子一轻,浑身功力已被梁萧逼出,收束不住。童、杨、明三人三双肉掌几乎不分先后拍向秦伯符。秦伯符如何挡得住三人合力一击,掌力交接便觉一股腥气直冲喉头,双膝发软,几欲坐倒在地。那三人被“巨灵玄功”一阻,也各自退了一步,胸闷异常。

    花清渊低呼一声,一个箭步抢出,举手扶住秦伯符,取了丹药给他服下。梁萧此时无人阻挡,飘然掠上,将天罚剑捞入手中,秦伯符急道:“糟了,宝剑!”花清渊摇头叹道:“秦兄,虚名何足道哉,身子才是要紧!”头也不回,运掌抵在秦伯符后心,源源度入真气。秦伯符叹了口气,不再多言。梁萧听了这话,心中暗叫惭愧。

    忽听有人纵声笑道:“精彩,精彩!出掌诱敌毫厘无差,脱身夺剑间不容发,十年一别,尊驾的功夫越见高明了。”梁萧转眼望去人群中足不点地走出两人,头戴小帽,长髯及胸,梁萧但觉二人眼熟,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。其中一人笑道:“尊驾不认得老衲了么?”拿去小帽,露出一个光头,继而扯掉髥须,一张肥脸堆满笑意,竟是狮心尊者,另一人也脱帽去须,双颊瘦削严厉,却是龙牙上人。

    群豪一片哗然,梁萧也觉奇怪:“他们来这里做什么?”狮心尊者细眼眯起,仔细打量梁萧,笑道:“阁下既是梁萧平章,也是闯入大天王寺的假面人吧?”梁萧适才引此击彼挫败五大高手,与当年在大天王寺中不发一招、慑服降魔九部如出一辙。

    梁萧见狮心尊者瞧出端倪便不再掩饰,点头道:“尊者慧眼。当年在大天王寺中,梁某为是非之身不便表露真容。”龙牙上人得他亲口承认,双目透出灼灼精芒,狮心尊者冲他使个眼色,笑道:“老衲理会得,原来假面人便是梁平章,梁平章就是假面人,难怪均是了得……”话音未落,忽听“银弓落月”张青岩厉声叫道:“你们两个乔装打扮有什么阴险勾当?”

    狮心笑而未答,龙牙已重重一哼,冷笑道:“老爷们说话,你乱吠什么?”张青岩大怒,欲要回骂,却听身旁那豹髯汉子道:“张兄且慢,这两个人我认识。”张青岩一怔,却听豹髯汉子恨声道:“这两人是西域喇嘛,瘦的叫龙牙,胖的叫狮心。近年来一直在江南为恶,四处挖人坟茔,窃取珠宝,更纵容弟子欺男霸女,无恶不作。”群豪闻言,无不愤激,纷纷破口大骂。龙牙、狮心了无愧色,嘴角挂着轻蔑笑意。

    张青岩越发气恼,朗声道:“李英,你拿得准么?”李英愤然道:“怎么拿不准?我的几个师叔师兄,因为路见不平和这瘦喇嘛的弟子大战一场……”张青岩急道:“结果呢?”李英脸色涨紫,嗓子一低:“结果,结果咱们伤了四个,那……那瘦喇嘛还没出手……”

    张青岩话没听全,扯起弹弓一发七弹,嗖嗖嗖向狮心尊者打去。狮心尊者足不抬,手不动,含笑望着梁萧。龙牙却陡然抢上,劈空三抓将七枚铁弹一咕脑抓在手里,张青岩不料一日之中,生平绝技两度失手,不觉呆在当场。

    龙牙目光冷冷扫过众人,嘿的一声,两掌合拢,指缝中红光殷殷,白气蒸腾,须臾间,他两手突分,人群中惊呼大起,敢情七枚铁丸竟被他熔铸成一颗大逾儿拳的殷红铁球。梁萧微微皱眉,心想十年不见,这喇嘛的“大圆满心髓”越发精纯了。

    龙牙心中得意,傲然四顾,却听释天风笑道:“这熔铁成球也不算本事。”龙牙脾性暴烈,闻言怒哼一声道:“倒要见识见识释岛主的本事。”将手一挥,烧红的铁球呼的向释天风飞去。

    释天风见那铁球炎风四溢,来势奇缓,分明蕴含极大劲力,当下微微一笑,轻轻伸出食指顶在铁球下方。铁球登时停在他指尖,滴溜溜旋转不已,众人登时大声喝彩。

    龙牙脸色铁青,冷笑道:“释岛主还会变戏法吗?”释天风笑道:“好啊,老秃驴,老子再变个戏法给你瞧瞧。”龙牙听他出言不逊,顿时双眉陡立,目有怒意。忽见释天风握住铁球,双掌一搓,将铁球搓成一根铁棍,而后手握两端,左右用力,铁棍拉长变细,直待双臂伸直再将细铁棍居中对折,左右拉伸,好似这铁球铁棍一到他手就变成了粉球面团,可以随意捏塑。狮心、龙牙瞧在眼里,双双变色。

    这么折叠拉伸反复十次,偌大铁球被拉成一根根细长铁丝。释天风住手笑道:“瘦秃驴,我这灵鳌岛的拉面功夫如何?”龙牙还未答话,凌水月啐道:“你的就你的,什么叫做灵鳌岛的拉面功夫?”释天风赔笑道:“夫人教训得是,名声要紧,别让旁人把咱们当成开面馆的伙计。”凌水月白他一眼,说道:“这还差不多。”

    常人瞧释天风做得容易,武学高手却深知其中难处,铁球到底不比面团,最难得的是要将铁丝拉成一般粗细,抑且根根不断,不但要极深厚的内功,手上的劲道更须奇巧无方。不仅狮心、龙牙惊惧,梁萧也由衷赞道:“释岛主这个本事,梁萧自愧不如。”释天风哈哈笑道:“小子别忙服输,老夫的本事不止于此!”小心翼翼将手中的细铁丝对折一回,左右用力,但听嘣嘣连声,细铁丝断了大半。敢情人力有时而穷,铁丝细到极处,经不住释天风逞能,一拉之下纷纷断绝。

    狮心尊者见状,大笑道:“这就是释岛主的本事么?”释天风死盯着断丝,脸色红了又白,白了又青,气呼呼地一掷,大生闷气。狮心尊者微微一笑,向梁萧作礼道:“梁萧平章……”梁萧打断他道:“尊者叫我梁萧便是。”狮心尊者笑道:“哪里哪里,平章人虽不在,军中余威犹存。将军的旧部土土哈、李庭连破蒙古诸王,军功之盛一时无两,强如窝阔台汗海都,一闻土土哈之名,也是望风而遁,不敢与敌!”

    梁萧淡然道:“过去的事再也休提,梁萧一介草民,不足尊者一哂。”狮心尊者笑道:“哪里话,平章武功天下无敌,狮心素来佩服,圣上自来求贤若渴,平章若肯回头,前途依然不可限量!”说到此处,他细眼歪斜,向群豪一瞥,高声道,“至于这些南朝余孽,无德无能,敢与平章为难,全都不知死活。我师兄弟虽然武功低微也是心中义愤。嘿,今日与平章为难,便是与我师兄弟为难。平章大人,拣日不如撞日,咱们不如放开手脚,就地大杀一场,杀他个血染湖水、尸横遍地,也叫这些逆贼余孽知道我大元朝的厉害。”狮心深知梁萧陷身困境,若无外力相助,决难退走,自己加以援手,便如天降甘霖,梁萧万无拒绝之理。此人威名素著,朝野皆知,自己若能将其收服,已是莫大功劳,若再借他之手重创这些南朝余孽,更是一举两得的美事。

    群豪越听越惊,梁萧一个已是棘手,若与这两个番僧联手,后果堪虞。一时间,所有目光齐刷刷落在梁萧身上。

    凌水月也想:“梁萧攀上这两个番僧,事情可是大大不妙,但老头子许了诺言,又连败两场,倘若违诺出手,灵鳌岛数百年的威风势必堕了。何况梁萧有恩于我,老身不能过份偏袒天机宫一方。”心中两难,分外犹豫。风怜却想:“这两个和尚不是好人,却是大好臂助,只不知师父心意如何?”转眼望去,梁萧神色淡然,不见喜怒。龙牙脾性火爆,不耐道:“梁将军,大丈夫行事一言而决,何必犹豫?”梁萧淡淡说道:“犹豫什么,我不过好笑罢了!”狮心皱眉道:“这有什么可笑的?”

    梁萧微微一笑,说道:“想我梁某再是不堪,又岂会与盗墓淫贼为伍?龙牙、狮心,尔等也太小瞧人了吧!”

    此言一出,木台为之一静,花清渊心头如释重负:“我到底没看错,这孩子纵然大节有亏,小节上却决不含糊。”当即撇下心事,全心给秦伯符疗伤。

    狮心、龙牙一肥一瘦两张脸涨如猪血,四眼大张,死盯梁萧。贾秀才忽地越众而出,破扇指点二人,嘻嘻笑道:“妙哉妙哉,梁萧与尔等为伍当然不妥,他是人,尔等便是狗是猪,他若是猪是狗,尔等就是猪狗不如……”龙牙脸色一变,重重哼了一声,足下木板忽地出现一道焦痕,疾若蛇行向贾秀才脚下爬去。梁萧瞥见,叫道:“当心。”

    贾秀才正说得高兴,忽觉脚上灼痛,低头一瞧,鞋袜裤脚火苗乱窜。他吃了一惊,慌忙纵起,可那道焦痕跟踪而至,贾秀才犹未落地,焦痕早先到他脚底,只两个起落,贾秀才衣裤尽燃成了一个火人。众人瞧他手舞足蹈,满身火光,俱都惊呆了。池羡鱼情急关心,箭步蹿上,伸手拿住贾秀才胳膊,只觉一股热流直涌过来,衣袖顿时燃了,他顾不得许多,抓起贾秀才几步抢到台边,哗啦一声将他浸入湖里,直待得烟尽火熄方才提上岸来。贾秀才衣衫俱破,毛发焦枯,满身灼伤处处,当真十分狼狈。

    池羡鱼放下贾秀才,两手叉腰,怒道:“上人好手段,池羡鱼还要请教。”龙牙望天冷笑,足下又多了一道焦痕向池羡鱼延伸过去。

    池羡鱼虽知这道焦痕古怪,却想不出应付之法,可大言已出,绝无退缩之理。正觉惶惑,眼前人影一晃,花清渊袖手站在前方,温言道:“池兄,这点儿雕虫小技,花某先挡一阵。贾兄弟伤得不轻,你带他下去医治。”这番话既给池羡鱼台阶可下,又将担子轻轻接下。池羡鱼衷心感激,只瞧那道焦痕来势一缓,如活蛇般扭动数下便在花清渊身前两丈停住。

    花清渊微微笑道:“上人的‘大圆满心髓’神通了得,怎却勘不破悠悠世情?”龙牙上人被他瞧破根底,心头一凛,闷声道:“花宫主见识了得,但不知武功如何?”两人语带机锋,漫然问答,足心却不断涌出内力,遥相攻守。

    “大圆满心髓”乃是密宗绝学,汲收烈日精华为己所用,高明者往往身具无俦阳劲。不少高僧圆寂之前都会召集门下弟子,催动阳劲**己身,烧得尸骨无存,故而世称“虹化”。龙牙的“大圆满心髓”练至八重,叫人无端焚烧,大非难事。花清渊见这喇嘛内功奇特,池羡鱼万难与敌,情急间挺身而出,他武功本高,这十年更有精进,比龙牙只高不低,只是性情冲淡,不为己甚,虽占上风,也只将阳劲阻住,望他知难而退。

    狮心尊者见状,暗暗运气,将内力逼出足心,与龙牙的“大圆满心髓”合成一股,急向花清渊攻去。他的“慈悲广度佛母神功”登峰造极,较之龙牙还要厉害。花清渊只觉对方劲力骤增,难以抵挡,那道焦痕一摆一扭、一寸一尺地爬将过来,额头顿时渗出细密汗珠。

    梁萧心想:“这两个喇嘛以二敌一,厚颜无耻,我出手取胜不难,但臭喇嘛纵然可恶,却打着助我的旗号,我不受他们恩惠也不好出手对付。”正觉为难,忽见花无媸穿过人群,飘然来到近前,漫不经意地立在花清渊身后。焦痕蠕动一下忽又停住。梁萧心中一定:“是了,天机宫能人众多,何须我来出头?”

    双方僵持半晌,狮心尊者忽地笑道:“中原当真无人了,白白站了几百条汉子却要一个女子出头。”花无媸淡淡说道:“那又怎样,尊者瞧不起女人么?尊者练的是‘慈悲广度佛母神功’,当知我佛如来也是女子所生!”狮心尊者面肌微一抽搐,笑道:“岂敢岂敢,尊驾武功见识更胜须眉,故而才令区区凭生感慨。想当初,伯颜丞相兵至临安,宋朝大军举国投降,端的是‘十万大军齐解甲,更无一人是男儿’。”他最后两句以内力发出,十分响亮。只因事实如此,花无媸一时语塞。群雄更是愤怒,但想单打独斗却无人是这二人的对手。释天风又囿于诺言无法出手,只气得哇哇怒叫。

    忽听得一个声音从湖上传来:“谁道大宋更无男儿?”声如平地惊雷,欺山凌谷,震得众人耳中嗡嗡作响。群豪喜上眉梢,同声高呼:“云大侠!”狮心尊者心头一凛,回头望去,十余只小舟从彩贝峡中跳了出来,为首船头凝立一人,须眉似画,衣冠胜雪,肩头五色剑穗在山风中抖得笔直。

    群豪又呼一声:“云大侠!”呼声中,舟船来若飞箭,距木台不及六丈。云殊足下一顿,船尾翘起三尺,众人只觉狂风扑面,抬眼间,云殊已至木台上方。

    龙牙见云殊人未抵岸,声威先是夺人,有心挫他威风,不待他落地,闷声抢出,一掌拍了出去。... -->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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